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,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、三月两月起耽搁,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,二愁姑娘夜长梦多;果然一言为定,那问名纳采、行聘送妆,都在今日这一天、即在今日酉时,便要迎娶过门了。此刻这虽是怎等一个清净坛场,前头早巳结彩悬灯、排筵设宴,吹鼓手、厨茶房、傧相伴娘、家人仆妇,一个个擦拳磨掌,吊胆提心的,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,立刻就要鼓乐喧天,欢声匝地,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。安老爷、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家,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,同心至好,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,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,候着贺喜。不想姑娘这个当儿,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。请问这种情形,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?邓、褚两家怎的回去?便是张老夫妻,那逢山朝顶,见庙磕头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,那天才是完了愿?至于安公子空空搭了几个月的嘴,今日之下,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,又叫张金凤怎生对他的玉郎?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?你道糟也不糟?那可就叫作整本的"糟女传",还讲甚么《儿女英雄传》呢!不过,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,岂有想不到此,不防这一着的道理。然则何不一开口,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,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诚服首肯,又和她皮松肉紧的谈了一会子道学,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?这便叫作"呈游谈易,发庄论难"。当日在青云山,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,不得不用些权术;今日在此地,是定要成全这姑娘,不得不用些正经。既讲到权术、正经,见一切诙谐话,俳优话,比喻话,影射话,都用不着。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,才一时坐在堂前,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。一片慈祥,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,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。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。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,不作一声,他便使两眼望着太太道:"太太,你听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。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,这便怎样才好?"安太太似笑非笑、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,老夫妻两个,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。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,便越众出班的道:"今日这事,算我家一桩大事。公婆父母都在前头,再说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,又专为这事而来,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。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,我知道她是:肯的,不用人求;她果然不肯,求也无益。公公,不必往下再说了。依着我姐姐的话,真个陪九公到前面坐去,让媳妇问问姐姐。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,说不出的私话,也未可知。我们女孩儿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。婆婆和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,也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,不必费心劳神,这事完全责成在媳妇身上,公婆你想如何?"安太太就先说:"你小人儿家,可有多大能耐呢?要作这么大事,你能吗?"安老爷摇着头道:"媳妇,你看我两个老人家,处在这要进不能、要退不可的去处,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,我们岂不愿意。但是这桩事的责任太重,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:我两个作不成,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,谋的不周全。你一个作不成,有等知道的,道是你姐姐的心热;有等不知道的,道你本就不能尽心,不曾着力,有意败事,无意成功。倘被亲友中传语开去,你小小年纪,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!"他翁媳两个,这阵真话儿假说着,假话儿真说着,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,唉!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,直到第二十五回,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,总不为作到她的正传文章,写得出色。如今且不去管它。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她"但是肯的,不必人求;果然不肯,求也无益",不觉暗喜道:"到底还是她知道我些甘苦。"及至听她说倒也不劳公婆父母,也不用褚大娘,只把这事责成在她身上这些话,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,暗道:"好个小张金凤,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不成?果然如此,可算你猴儿拉着小人儿坏肠子了!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,你少要奈何我;一奈何我,也顾不得哪叫情哪叫义,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,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,问你个明明白白,我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。"想罢,依然坐在那里,一声不响。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,只不在意,她依然答应公婆道:"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,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说,姐姐尚不容;公婆和姐姐说,姐姐又何能容。我爹妈在此,更不能说。例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,今日偏又不在这里。媳妇若再袖手旁观,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样罢了不成?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,便触怒了姐姐,随姐姐怎样,媳妇也甘心情愿。公公只管安坐前厅,再听消息,让媳妇去求姐姐。幸而说得成,不敢领公婆的赏赐;万一不成,再受公婆的责罚。"安老爷听到这里,只和太太说了声:"太太,我们也只得如此。"说完,拉了邓九公,头也不回,竟自去了。何玉凤看了,越想越气,她在那里梗着小脖颈儿,撑着一个小鼻翅儿,挺着腰板儿,双手扶定着膝盖头,匹马单枪,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,打算等她一开口,先给她个下马威。那知人家不过来,只见她站在当地,向那群婆儿丫头说:"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,褚大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,烟也不装一袋,也该给姑娘倒杯茶来。"众人听了,忙着分去倒茶。倒了茶来,她便先端了碗茶,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:"姐姐,喝点茶罢。"姑娘欲待不理,想了一想,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,礼上真说不过去,没奈何站起身来,学了人家一句,说了六个大字道:"多礼我不敢当。"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,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装了袋烟,褚大娘子道:"妹子,请坐罢。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?"张姑娘笑道:"我到你家,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?"说着,又给婆婆递了袋烟。安太太一手接烟袋,只扬着脸,皱着眉,望着她长出气。张姑娘但低头微笑,然后才给她母亲装烟,不过给她母亲装烟,却不在那儿等烟抽着了。只见她用小手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,闪着身子,把烟袋锅儿靠在左边,烟袋嘴儿让在右边,用着弯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。她装好烟,却用左手拿着烟袋,右手拿着香火说:"你老人家自己点罢。"原来并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气,亲家太太那根烟袋,实在又辣又臭,恶歹的难抽。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脸的向她道:"姑奶奶,你别闹了。你道,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?"张金凤道:"妈,不吃会子烟,这亲就说成了?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,不成还是不成啊!"说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。姑娘听了,益发不受用。又听安太太吩咐道:"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。"因和张金凤道:"你有甚么话,只管坐在那里和姐姐说。"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,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。恰好华妈妈送上一碗茶来,张姑娘接过茶来,一面喝着,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碗里的茶打量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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